累了,想扯点其他的。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每节语文课前都会有一位同学上台为大家进行演讲,演讲内容不限,时长为5分钟左右,演讲质量参差不齐,但是总会有几个同学的演讲内容总是能独树一帜,另辟蹊径,让人眼前一亮,这次演讲一结束之后你就会开始期待他的下一次演讲,Z同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Z同学一直留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寸头,红润的脸上青春痘点缀其间,当他每次跟你讲话时,他的嘴角都挤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让你困惑他的心里到底是在肯定你还是在否定你。
我记得那是2010年的夏天,德国世界杯激战正酣,朝鲜的足球运动员们都在像守卫国门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球门,当我们都在为朝鲜运动员们坚韧刚毅的精神所动容时,Z同学却在那次的演讲中开始故弄玄虚,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太清,但是主题是关于朝鲜这个神秘的国家的,演讲题目叫亚细亚的孤儿,但是印象里最为深刻的是Z同学说以自己最爱的罗大佑的一首歌作为结尾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亲爱的母亲
这是什么真理
Z同学演讲结束后教室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中还藏着一句潜台词:讲的可真好,虽然我没有听懂。接着就是日常的同学提问时间,一向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的老三(当时我们宿舍按年龄排位置,他是老三)问道:我刚才没听懂,你这个演讲要表达什么意思?看,我说了吧,连老三都虚心表示自己不懂了,按理说Z同学怎么也得要解释一下吧?只见Z同学拿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微笑,这一次,他的微笑里透露着神秘和得意:我也不知道。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课堂气氛变得异常尴尬,而恰好那几天善于调停斡旋的语文老师邢老师当时不在,隔壁班的赵老师代课,只见赵老师笑而不语,老三落得一个灰头土脸只好坐下(这是我印象中老三唯一灰头土脸的一次)。当然,我也想问Z同学问题,但是比起Z同学演讲的内容,我更好奇的是Z同学最后朗诵的罗大佑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如果说演讲内容有些内容不便与外人道,那么一首歌的名字总不至于讳莫如深了吧?于是下课后我去找Z同学问了这个问题,结果Z同学又露出了他的标志性微笑:不知道。然后就走开了。当时我不太理解他的心理,直到后来才算明白。
讲了这么多,我讲Z同学的演讲并不是说这个演讲本身,而是要说Z同学这个人,也不是要讲Z同学这个人,而是要讲Z同学的思想深邃隐秘,这可能要源于他书读得比我多得多。当时他手头有一本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王小波精选集》,正是通过这本书,我才第一次正面接触王小波的作品,而那时我完整读完的课外书不超过两个巴掌。
李志老师多次提到自己在进了大学之前没有读过一本课外书,我比李志老师稍微强一点,我在高中之前没有读过一本课外书,彼时阅读经验的匮乏使得我很难理解王小波的杂文和小说。我第一次读《沉默的大多数》时,那篇文章里面的字词句我都认识,但是一旦以段篇章为单位进行理解时就力有不逮了。对于其小说,只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至于为什么发生以及这个故事的意义在哪里全然不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在从学校回家的车上阅读《黄金时代》的经历,彼时那篇小说对于我来说到处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当时印象比较深刻一个片段是
陈清扬在我的草房里时,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间医务室里装束一样,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长发用个手绢束住,脚上也多了一双拖鞋。看了她的样子,我就开始捉模: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点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穿。这一点可以说明陈清扬很漂亮,因为她觉得穿什么不穿什么无所谓。这是从小培养起来的自信心。我对她说,她确实是个破鞋,还举出一些理由来: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大家为什么要说你是破鞋,照我看是这样: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陈清扬听了这话,脸色发红,怒目圆睁,几乎就要打我一耳光。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过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了气,说: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她还说,假如我在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会吃耳光。
当时觉得这段话很有趣,于是我把这段话摘抄在了我的笔记本上,直到有一天我前面的女生瞟见了我摘抄的这段话,她不无惊诧地说道: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我也答不上来,只是觉得这种文字有点离经叛道的邪性,不太一样。
后来在我去把这本书还给Z同学时便问道:为什么王小波的书写的这么色情?只见Z同学用手向上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嘴角再次露出他那熟练的微笑,这次的微笑还闪耀着马克思主义的光芒: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时钟拨到了2013年,进入大学后感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多了,于是大一大二的时候花了大量的时间看了很多小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磨铁图书发行了一套新版的王小波全集,彼时我认为凭借自己的阅读经验应该可以读懂王小波了罢,于是我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了一本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那本书的腰封上写着一句话:读懂王小波,读懂自由。
彼时的我还是一个愤青,思想尚且稚嫩且自以为是,再加上青春荷尔蒙的鼓动,总有一种想向一切开战的冲动。彼时的我看见这本杂文集后如鱼得水,王小波骨子里那种反叛精神让我备受鼓舞,他拿出了鲁迅般的战斗精神来向曾经制造出文革的体制开战。他批判文革,因为文革剥脱了他思维的乐趣,取而代之的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毛泽东思想和八个样板戏;他批判文革,因为文革让人们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说一些让人肉麻的话,而那些不愿就范的就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他批判文革,因为文革让无数的热血青年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里上山下乡做一些毫无价值的工作,把黄金时代变成了一部罗曼蒂克消亡史。
历史的进程来到了大三,突然一天我心血来潮,开始重新阅读那本《沉默的大多数》,彼时我已经读过了一些历史政治相关的书籍(包括一些豆瓣上找不到的书),已经褪去了当初的血气方刚和意气用事,我得以更加平和地去读这本书,这一次我真正地从王小波的文章里读到了自由。王小波跟自由有什么关系呢?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总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束缚和障碍,这种束缚或是来自于自己,或是来自于他人,或是来自于社会,或是来自于国家。这些障碍束缚了我们前进的脚步,对于我们的自由造成了损害,这些障碍曾经存在过,现在存在着,未来也许将继续存在,障碍的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当中有些人对这些障碍习以为常或者视而不见,甚至于为之辩护;有些人虽然看到了障碍的存在,但是选择了沉默或是妥协;而有一小部分像王小波这样的人,他们看到了这些障碍并将其一一标记,并拿起了喇叭告诉了大家,他们是拆穿皇帝新衣的人。
凡人都热爱智慧,但是当智慧与谎言和政治相左时人们追求智慧的自由便被剥夺了;凡人热爱异性/同性,但是当肉麻的谎言和清教徒式的禁欲大行其道时,性——作为人们的天性和生理需求被追赶地无处遁逃;凡人都喜欢有趣,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但是当权威的光芒掩盖了真理的存在时,有趣便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所。王小波向我们清晰地讲述了他门当年被剥夺自由的故事,他看到了横亘在生活面前的荆棘,并勇敢地拿起斧头奋起反抗。正是因为读懂了不自由下的生活状态,我们才明白自由的可贵。
前些日子跟一位小同学聊天的时候,对方认为自己的三观已经建设完毕,三观建设完毕意味着自己对于周遭的事物已经有自己成熟的看法,能够明辨是非,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大二的一次课上的经历,老师将我叫起来,问我有什么特长?我左思右想,自己一不会任何乐器,二没有一技之长,最后却信誓旦旦地说:独立的思考能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恨不得回到那堂课上抽当时的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年轻气盛时往往会把思考的冲动当成思考的能力,把姿势水平误认为知识水平,以站队代替思考,用屁股决定头脑,以控诉代替说理。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独立思考”的能力,试问如果你真正地去思考了,那还能不是独立的思考吗?于是我想起了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的自序里的内容:一个在科学、文艺和法律等方面一无所长的人说自己会明辨是非,这无异于一个没有读过论文没有做过实验的人却宣称自己发现了引力波一样荒诞和站不住脚。
时间的车轮继续向前,那是我大四考完研后,彼时觉得自己的思维终于开始从一个伪理科生慢慢变成一个真正的理科生,开始学会用科学的方法和思维来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那时我觉得自己又有必要去重读一下王小波的杂文。于是我发现,王小波虽然对于文革和体制有自己反抗的姿态,但是他的这种并不是像机关枪一样无差别地进行扫射,而是有理有据条分缕析。当他在反抗文革时,并不是在反抗文革本身,而是反抗文革给国家和芸芸众生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苦难;而对于科学理性思考的一个典型例子是在《摆脱童稚状态》一文中
我在报刊上看到一些统计数字,指出有多少性犯罪的青少年看过“不良”书刊或者黄色录像带,但是这样立论是错误的。实际上有效的立论应是指出有多少看过“不良”书刊的青少年犯了罪。在概率论上这是两个不同的反验概率,没有确定的关系,也不能够互相替代。至于家长说孩子看了与性有关的书刊,影响了学习,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因果模型——看某些书刊→影响学习。有经验的社会学家都会同意,建立一个可靠的因果模型是非常困难的。就以前述家长的抱怨为例,首先你要证明,你的孩子是先看了某些书刊,而后学习成绩才下降的;其次你要证明没有一个因素既影响到孩子看某种书,也影响到孩子的学习。我知道有一个因素要影响到这两件事,就是孩子的性成熟。故而上述家长的抱怨不能成立。现在的孩子营养好,性成熟早,对性知识的需求比他们的父母要早。据我所知,这是造成普遍忧虑的一个原因。假如家长只给他们馒头和咸菜吃,倒可以解决问题(使其性成熟期晚些到来)。以上论述要说明的是,关于色情作品对青少年的腐蚀作用,公众从常识的观点得出的结论和专家能做出的结论是不一样的。倘非如此,专家就不成其为专家。
这个段落完美地示范了如何运用科学知识来对社会事件进行分析,倘若你一不懂什么叫贝叶斯统计先验概率后验概率,二来不知道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你很难从多少性犯罪的青少年看过"不良书刊或黄色录像带"
这句话中看出什么破绽。这是明辨是非的最高境界,而很多国人在明辨是非上还处于最低的水平——没有就事论事的能力,把一件事说成是另外一件事,这一点在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里被描绘的淋漓尽致。很多大学生也没有这种就事论事的能力,考研英语阅读其实考察的一个重要能力就是就事论事和有理有据的能力,但是很多人依然为考研阅读感到头疼和力不从心。
比方说崔永元在反对转基因的讨论中表现出来的行为就是很好的反面教材:
科学家:转基因目前来看没有问题。
崔:转基因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科学家:我们没有利益集团,你怎么证明有利益集团的存在?
崔:我收到了恐吓电话
科学家:请你吧恐吓电话的证据拿出来
崔:孟山都是不是给你们钱了?
科学家:转基因更多是一个经济学问题
崔: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说话?
科学家:所以你说不吃转基因,那怎么办?
崔: 吃我家生产的有机食品啊!
最后,如果说我从王小波那里还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智力和聪明的不懈追求,对于这种智力的不懈追求的观点,虽然在王小波的很多文章里都出现过,但是没有哪个比王小波在《爱你就像爱生命里》说的更好了
我曾经相信只要不虚度光阴,把命运赐给我的全部智力发挥到顶点,做成一件无愧于人类智慧的事情,就对得起自己,并且也是对未来的贡献。这曾经是我的信仰,和你的打不一致吧?那时候我们只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要把生命贡献给人类的事业,绝不做生活的努力。
把命运赐给我们全部智力发挥到顶点,还有什么追求比这个更性感更崇高呢?
说回到开头关于Z同学的演讲,几天后我们放了暑假,我回家后直接搜索亚细亚的孤儿 罗大佑
就知道了Z同学朗诵的那首歌词的名字——一点也不神秘,就叫《亚细亚的孤儿》。但是顺着搜索结果向下看,我又看到了韩寒发表的一篇博文也叫《亚细亚的孤儿》,而且点进去和Z同学的演讲内容一模一样。
写这篇文章是半年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半年过去了,这篇文章中提到的其中一个人在网络上消失了,我也记得他的公众号上也发过一篇文章,名字就叫“王小波”。